早上八点一刻左右，火车开始减速，平谷把旅行包扔下来，接着攀住车厢跳到地上。已经是城市的边缘。这地方他还算熟悉，过去经常骑着大哥的摩托车带寒玉过来玩。家里的风小多了，平谷把沾满煤炭的大衣扔掉，离开铁轨贴着路边走，一路看着脚尖。
当他经过一扇玻璃门时，他才发现其实根本不要躲躲闪闪，他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玻璃中那个和他对视的人脸上长满了胡子，如果说他离开这个城市的平谷是25岁，那么回来的这个至少已经45了。煤灰进了他的皱纹和胡子里，旅行包压弯了他的背，他更像一个风尘仆仆地来到陌生城市打工的人，若是把背包换成蛇皮口袋，他自己都会相信站在他对面的这个家伙是捡破烂的。平谷略略放了心，找一个小吃摊要了两碗水饺，热气腾腾的水饺吃得他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热乎乎的水饺吃到了心里去。
就这么回来了。他看到过去的一个朋友骑车经过小吃摊，龙头上挂着五六根油条，他看了平谷一眼，目光生硬。平谷觉得这半年多其实等于半辈子。
吃完饺子，平谷去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寒玉打电话。
平谷说：“我回来了。”
“在哪？”
“已经进了城。那人真的没死？”
“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寒玉的声音听起来挺高兴。“你先回家，下午我和大板去看你。”
“我想先见你。可是，”平谷说，“那人真的没死？”
“骗你有钱花？还怕？”寒玉在那边迟疑一下，“这样，我现在就去找大板，你别乱跑，我们去接你。”
他们都说那个人没死。他们说，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那个人抢救了三天才活过来，在医院里接受的采访，他说他喝多了，记不起捅他的人的长相，但看见了一定能认出来。他不会放过他的。他记得还有两个人和凶手在一起，一个女的，穿裙子，小包上拴一串铃当，另一个是男的，个头大一点。就这些了。寒玉看到报纸后，立刻把铃当扔了，包也塞到炉膛里生火了，而且再也不穿那件裙子。当时这事在城市里颇热闹了一阵，公安局的人整天跑来跑去，看起来热情挺高，但是一直没能理出个头绪，连报纸都懈怠了。
所以他们说，人没死，也没什么动静了，应该可以回来了吧。
“应该”？平谷不管了，咬咬牙决定回来。躲在外面度日如年。他坐在一个僻静的台阶上抽烟，想着寒玉的样子。她的手好看，手指很长，越往前面越细。他喜欢拿着她的手。他也喜欢摸她的耳垂，他还没见过哪个女孩的耳垂有寒玉那么大。他妈对他说，耳垂大有福。平谷搓着自己的手，想着“有福”这个词，嘿嘿地笑出声来。有福是多么好啊。亡命一样的大半年，他觉得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跟寒玉待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不用整天梦见那把刀。
他们来了，寒玉和大板。大板开着一辆小工具车，他在帮一家超市跑运输。寒玉胖了，准确地说是丰腴了，站的时候是胸部，走起路来是屁股，有女人味了。平谷站起来，想和过去一样抱抱寒玉，但是他们俩并排站在他面前，他们的热情很客气。
大板呵呵地笑，说：“平谷，你这胡子能养鸟了。”
平谷腼腆地笑一下，走过去想拉寒玉的手。寒玉抬头看看天，太阳不错，寒玉说：“不早了，上车吧。大板一会儿还要拉货。”她绕过平谷去拎旅行包。
大板抢先把包拎上了车。
“家里来了几个乡下亲戚，还是去大板家方便，他家就他一人。”寒玉转过脸对坐在后座的平谷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平谷说：“好。”车里很温暖。
到了大板家，平谷洗完澡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大板把他的剃须刀递给他，平谷接了，打开，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还是留着好，”他说。
寒玉已经把被褥收拾好了，大板在外地读书的弟弟的床。平谷坐到床上，从后面抱住寒玉，脸贴到她背上。这时候大板端着水杯走进来。
寒玉拨着他的手说：“别，别这样。”
平谷抱得更紧了。“咱们结婚吧。”
大板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说：“你们聊吧，我得出车了。”
寒玉说：“等一下，我也出去，搭你的车。”她松开平谷的胳膊，让他躺下，“好好睡觉，听话，我去给你买几件衣服。”
大板也说：“好好睡一觉，晚上带你去神学院玩。”
“去神学院？”
“嗯，神学院，今晚平安夜嘛。有篝火晚会，不少人都要去，听说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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