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他们随意地篡改古老的风俗，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以为村庄里的事情与我无关。更要命的是我身边的邻居也处之泰然，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他对我说，就这样，早就这样了。
我总以为不管我走到哪儿，故乡的风俗都生机勃勃地活在我的身边，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我都明白。可是当我重新打量它们时，它们都一一变掉了，就像这个葬礼的仪式，我不过七八年没看，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像一场低俗的杂耍和闹剧。
多少年来我们的村庄都坚持着为死去的人举行隆重的送别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在晚上，被称为“送盘缠”。阴间的道路也不平坦，一路关卡刁难，想走得顺当，在那个世界里富贵太平，必要用纸钱收买疏通。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死者灵前出发，到村外的某处献礼。声势要浩大，心地要虔诚，因此要有吹鼓手的锣鼓笙箫开道，一路上鼓乐齐鸣把钱送上。送礼的方式早已不限于钞票，阴阳同理，所以在送盘缠时还要抬纸扎的彩轿和纸马，送给阴间神鬼，也为死者西去的旅途提供鞍马之便。
小时候我喜欢凑这些热闹，晚饭都吃不安稳，推了饭碗就往死者的家里跑。其实黄昏已尽，黑暗升起，唢呐疏野的地方灯火通明，送盘缠的第一道程序开始了。转轿子。低沉的长号响起，死者至亲的晚辈从灵棚里列队而出，一身缟素哭哭啼啼，秩序井然地绕着纸轿转圈。原因我没弄明白，大约是孝子孝女与纸轿之间相互认同的一个仪式吧。
转过轿子，长号再起，呜咽之声遥指着灵棚和盘缠的去处。送盘缠开始了。通常是两个鼓乐班子，没钱的只请一个，有钱的人家也有请上三个班子的。一个鼓乐班子在前头吹打领路，身后跟着纸轿和花马，接着是另一班吹鼓手，最后是孝子贤孙排成的哭丧队伍。夜已漆黑，照明的是火。铁叉上挑着个大火把，一边熊熊燃烧，一边往下滴着煤油。前后七八只火把冲天高烧，有专人拎着一大桶煤油跟前跑后，及时给火把添油。送盘缠的队伍走得极慢，一里路要走上三四个小时。鼓乐班子边走边吹，大部分时间干脆原地不动，唢呐仰天长啸唱主角，脖儿小腔儿大，有低沉浑厚而昏暗的，有尖锐哀戚而明亮的，一律卖力地长歌当哭。其他乐器附和，笙箫芦管，二胡鼓锣，各司其职。草台班子多有异人，会玩一些花哨的把戏。我见过最为极端的是唢呐插在鼻孔里吹，一个鼻孔一只，嘴也不闲着，并排叼着五根香烟，吞云吐雾丝毫不耽误技艺的发挥，唢呐依然曲折嘹亮。此时观众便会叫嚣着涌上去。火把将半个天空照得通明，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班子为了夺回失去的观众和声势，突然从怀里拿出奇怪的乐器，通体金黄，身上长满了纽扣大小的键，吹奏时手指在键上跳跃，发出我们从未听到过的怪异的声音，比唢呐更有魅惑力。人们又涌向那个班子。两班如此各显神通，在送盘缠的路上展开了一场艺术上的拉锯战。
竞争一起群情激奋，年轻人前呼后拥嗷嗷直叫，气氛就抬起来了。所有人都跟着旋律的节奏摇晃起来。执火把者也不例外，扭动着屁股和腿脚，火焰也随之跳腾扑闪。最苦的是那些抬轿子和扛纸马的，他们规定不能让轿子落地，还必须不懈地摇晃下去，称作晃轿子，前后左右地晃。扛马的日子好过些，纸马骑在他头上，只要人动马就在动，难度一般。抬轿子的就不行了，他们要晃轿子，两人的节奏要同步，力量不能太大，纸糊的东西经不起折腾，而且轿子里还点着一根蜡烛，动静大了烧着了轿子谁也担当不起，可又不能静止不动。他们只能谨慎再谨慎地把握火候，连擦汗都要小心翼翼。这些轿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抬活人的轿子要的是力气，抬死人的轿子要的却是手艺。
整个队伍像蜗牛一样走走停停，逐渐变成了尾大不掉的巨蟒，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拥挤在送盘缠的队伍的前后。那时候乡村的夜生活极其单调，送盘缠其实成了一场流动的文艺演出，人们在哀悼死者之余，在鼓乐声中也得到了生者的乐趣。在这个意义上，送盘缠是一支节日庆祝的游行队伍，吹鼓手们组成了乐队，抬轿子和扛纸马的就是跑旱船和踩高跷，队伍后面一长串的缟素子孙，此刻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流，嗓子眼里哼哼的哭泣在围观者听来早已失去了哀伤的内容，他们俯首低眉怀抱哭丧棒的姿态多少也成了一种仪式，就像新年吃饺子包汤圆，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偏偏在除夕夜动了吃饺子和汤圆的食欲，而是这一天你就应该吃饺子和汤圆。
尽管多年前的送盘缠并无太多哀伤的成分，但整个队伍每个人都是严肃和投入的。他们的悲痛藏在狂欢式的摇摆的动作和声音里。我看到了热闹，也看到了庄严，那种欢乐多少是用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整个队伍充满了为艺术献身式的敬业精神。归纳出这么一个结论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无妨，谁说死亡不应该用一场盛大的庆典来迎送？来到世上值得欢喜，离开人间同样值得祝贺。一个生命完成了他在世间的旅程和责任，不值得用锣鼓和欢乐为他送行么？这是他在人群中最后的隆重的庆典，只要是严肃的，不管这支队伍多么狂欢，都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是对他离开的背影的庄严的敬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