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徽岳叹了口气。他将云濯的答卷扣下来原是想为她遮掩一二，但没想到首辅大人居然亲自过问，他拱手一揖，道：“还请闻侍卫稍安勿躁，老夫这便去将云四姑娘的答卷取来。”
闻吕点了点头。
不多时，谈徽岳便从博古架后捧出一个黑漆木匣，他看了一眼闻吕，打开木匣，取出云濯的答卷。双手递给他。
若说闻吕之前还不明白为什么谈徽岳要私自将这份答卷扣下，在视线触及那卷上洒拓的字迹时，一切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然而他跟在谢玠身旁数年之久。早已经习得几分谢玠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性子，他将答卷好生收起，冷面对谈徽岳颔首道：“有劳先生。”
谈徽岳低了低头：“不敢。”
再抬头时，人已经抱着剑出了大门。
……
云濯知道自己的答卷真被扣了下来这事，还是通过云桓。
这天她正在屋子里午睡，京都春时向来雨水多。一落起雨，天就凉了，恰是懒倦的好时候。可是云濯刚睡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红袖的声音，说是老爷请她去书房。
云濯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时候叫她过去会是因为什么事，直到到了书房，看见云桓面前那张字迹熟悉的答卷，她霎时便明白过来。
“大人，属下不明白。”闻吕抱着剑，倚着门框，皱眉道。
谢玠正在练字，他写馆阁体，潇洒秀逸，雍容有度。一如其人，恪守规矩法度，行事平直不曲。闻言，他动作滞住，笔端在字迹公正的宣纸上洇出一个墨团。良久后，他方道：“数日前，我命你盯着她行迹。依你所见，此人如何？”
闻吕摩挲了一下剑柄，回想着那时候的光景，答道：“不如何，就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若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好像比旁的大家闺秀更懒一些，大多数时候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打盹，有时候也在厢房里小憩，总之他从来没见着她绣过花。烹过茶。
“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却写出‘人生在世，势位富贵乃立身之本’这样的话，明晃晃打了天下士子的脸，你不觉得有趣么？”
“有趣？”闻吕默默复述着这两个字，摇了摇头，“属下只觉得她胆子很大。”
“是很大胆。”谢玠颔首，“敢说实话的人，没点胆子怎么行？”
不仅大胆。还很记仇。
第二道策论题“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请论。”，她答的是，虽是圣人言论，然而也只说对一半。难道不正是因为知道了结果，所以已经成了事实的事，才更有探讨意义吗？若是将事办成，自然可以不用再提；可若不成，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继续努力吗？至于第三句更是无稽之谈，已经过去的事。如果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难道就要放下了吗？
闻吕微微直了身子：“大人从来没有这样评价过谁，云四姑娘是第一位。”
有趣和大胆，这样两个词放在一起。既像是夸赞，又像是讽刺。
“是么？”谢玠放下笔，抬眼笑道，“或许是因为，此前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
“那大人着人将这份答卷送去云府，是为了？”
“有趣和大胆固然好，但也不能坏了规矩。”谢玠淡淡道。
与此同时，云府书房中，云桓站在博古架前，面色不虞地看着面前的云濯，将书案上的答卷狠狠摔到她面前：“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
云濯没有动，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她平静道：“我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回答，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
“在府上时，我教你对犯了错事的下人，不必多费口舌，送到庄子上亦或叫来人牙子发卖了便是；在霜见馆，你的老师教你琴棋书画。经史礼乐，我们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与本事，可又是谁教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云桓看着她。“金谷园春宴的事，我不曾敲打你，是因为我以为你知道分寸。何况你做得不算出格；但这次，云濯，你当真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是不是觉得这天下只有你一个明白人。只有你知道权势富贵才是人生于世立身之本？还是说，你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但只有你一个人敢说实话。这便是举世皆浊你独清的名士风范了？”
云濯将答卷捡起来，拿在手里，低垂着眼睑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就像父亲说的那样，难道我就不知道我也可以和旁人一样，写声名利禄俱是身外事，人欲立世应先立德吗？”
“可是没必要啊，”她抬起头来，眉目舒展，“人这一生很长，言不由衷的时候肯定会有，所以我想在我还能说实话的时候，去表达我心里的想法。今日父亲因为这事大发雷霆，不就是因为您处在如今的位置上，已经不能说这样的话了吗？”
她放松地笑了笑：“我没有觉得谁糊涂，也没有觉得自己写出这样一份答卷就是名士风范，我只是觉得，我还年轻。”
她说完，云桓的目光便和她的在半空中交汇，他看见她眼中倒映出来的他的面容，板正而严肃，额间有着深深的沟壑。
他确实是老了，年轻时候壮烈的心志与敢劝天公重抖擞的豪情都已经被时间消磨得不成样子，他终于从当年的清河走到了如今的京都，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只剩下畏首畏尾的云桓。
“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你可还记得？”云桓不想再同她计较答卷的事，转而问道。
云濯点头：“自然是记得的，可是如今结果不是还没出来？”
“章鹿学宫设立考试之后，从未有过将答卷送还的先例，难不成你以为你还能有希望？”云桓忍不住皱眉，又讽道，“还是说，果然年轻人会更容易天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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